唐诗传 | 赵柏田:大河记

   2025-07-27 kongyu1080
核心提示:大  河  记赵柏田1  公元810年,柳宗元在他的永州官邸接待了一个长安来客,客人是他的内弟杨诲之。杨诲之带来一篇奇文,是几

大  河  记


赵柏田

1


  公元810年,柳宗元在他的永州官邸接待了一个长安来客,客人是他的内弟杨诲之。杨诲之带来一篇奇文,是几年前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的韩愈所作《毛颖传》抄本。

  说是奇文,是因为传主“毛颖”并无其人,而是一支毛笔。韩文煞有介事考证了“毛颖”家世,说其祖先是一只兔子,因辅佐大禹治理有功,获得封地,殷朝时,这只兔子的八世孙在中山,习得神仙之术,曾骑着蟾蜍进入月亮。至秦朝大将蒙恬伐楚,围猎毛氏一族,拔毫载颖,聚族束缚,聚毛成笔,皇帝亲封“管城子”。后又年老毛秃,遭皇帝冷遇。这段奇奇怪怪的故事后,韩文又戏仿《史记》,发了一通“太史公曰”的感慨。

  在读到杨诲之带来的全文抄本前,柳宗元时常在酒席上听中原客人说起此文。客人们的反应都很奇怪,“不能举其辞,而独大笑以为怪”。他们笑什么呢,笑这篇文章的虚构和滑稽?笑作者对伟大的《史记》的作践?大概是的。在九世纪初的唐朝,虚构是一项危险的事业,讲故事的人难免会受到责难。

  柳宗元对内弟说,韩愈这篇传奇,果然写得甚奇,他决定写一篇文章为韩愈辩护,告诉世人,即便圣人也是可以拿来开开玩笑的,何况一支毛笔——“知前圣不必罪俳也”。

  柳宗元所说的“俳”,诸家注都引《说文》曰,“戏也”,是戏谑、玩笑之意,也可引申为一种游戏精神。柳宗元认为,世人对《毛颖传》的群起哄笑简直毫无道理可言。《诗经》说,“善戏谑兮,不为虐兮”,一个谈吐幽默的人开个玩笑,没有人会埋怨他的。他们对一个作家为什么要如此苛责呢?

  柳宗元说,韩愈奇谲而强劲的想象力,带给自己如同“捕龙蛇、搏虎豹”一般的阅读挑战。虚构可以通向真实,俳谐之文也可明道,幽默谐谑之笔大有可用武之地。一篇五百余言的《读韩愈所著〈毛颖传〉后题》,也因此成了对虚构和游戏精神的一篇有力的辩护词。正如柳文所说,人正是凭着一点游戏精神,方可以在生活的重轭下“息焉游焉”。

  柳宗元断言,韩愈写下《毛颖传》,正因为他身上总是搏动着旺盛甚至过剩的生命力。他把韩愈身上这种蓬勃的生命力比拟为一条水量丰沛的大河:“而不若是,则韩子之辞,若壅大川焉,其必决而放诸陆,不可以不陈也。”


2


  十岁那年,韩愈已经行经中国南方许多著名的大河。那次,他是跟随贬官韶州刺史的兄长韩会去岭南上任。出汴河,过淮水,尔后,溯江南运河、湘水、沅水、湟水、北江、韶江,沿着帝国境内遍布的水、陆驿一路南下。

  由于韩会是受元载案牵连被贬,这个家庭一直被阴郁的气氛所笼罩。这摧毁了韩会的健康,再加上贫困和潮湿的气候,韩会到任所没多久就去世了。嫂子郑氏带着百余口人的大家族扶柩北上,从岭南迁居宣城。当少年韩愈跟着嫂子扶柩北还时,岭南已成了他心底拂之不去的一道阴影。这段经历,也使得韩愈对兄嫂郑氏始终充满感恩之情。贞元二年(786)冬,十九岁的韩愈西上长安,就是想求得一官,反哺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家。

  经过三次考场失利,贞元八年(792)进士及第(他中的是著名的“龙虎榜”)让时年二十五岁的韩愈看到摆脱贫穷的一线希望。但事实证明他想得过于简单了,在获得进士身份与实授官职之前,他还要一次次闯关,最重要的就是要通过吏部的博学宏词考试,方能获得从政的机会。

  赴试前求举荐的《应科目时与人书》里,韩愈自比为一头横空出世的“怪物”。这头“怪物”没有得着风水的时候,同常鳞凡质一样,困死沟壑,毫无作为,还时常遭到“?獭”嘲笑。但只要得到“有力者”相助,逆袭成功,则能变化风雨、上天入地。他说,如果命定的那个贵人还没有出现,就算烂死在沙泥里,他也乐意:“烂死于沙泥,吾宁乐之;若俯首帖耳,摇尾而乞怜者,非我之志也。”

  估计韦舍人很不喜欢年轻人的狂态,韩愈求荐的愿望落了空。这个好不容易挤进了科举大门的年轻进士仍是一个穷小子。

  韩家在宣城的产业微薄,百余口人糊口已感困难,自不能对他有所接济。在京城的最初十年是怎么度过的,韩愈自己也很少说起。可能那些日子实在太苦了,他不想在叙述中再度受伤。

  不久嫂子郑氏去世。韩愈一向视嫂如母,获知噩耗,他即返河阳办理丧事。

  五月,出潼关。韩愈在黄河岸边等渡船时,遇到了河阳节度使派往京师的一群贡鸟使者。这些人手提装有白乌鸦和鸜鹆(八哥)的鸟笼,是去长安献给天子的。他们自恃办的是皇差,一路颐指气使,高喊着,某地某官派使者进献给皇上!行人纷纷闪避,都不敢拿正眼看他们。睹此情景,韩愈忽然悲从中来,想自己的运命,怕是连这两只鸟都不如呢。他甚至生出了一丝遗憾,恨不托生为笼中白鸟。


      感二鸟之无知,方蒙恩而入幸;

  惟进退之殊异,增余怀之耿耿;

  彼中心之何嘉?徒外饰焉是逞。

  余生命之湮厄,曾二鸟之不如?


  是做鸟还是做人?这时,一个声音占了上风。“盖上天之生余,亦有期于下地”,上天之所以生下我,还是希望我在人世间有所作为的,那我何不向古时的贤人看齐?虽然眼下我还在底层,那只不过是鬼神的播弄罢了。

  他终于发现,年轻是自己最大的资本。他才不会羡慕那两只畜牲呢!“幸年岁之未暮,庶无羡于斯类。”

  料理毕郑氏丧事,韩愈没有再回长安,他回到河阳老家,与守墓的侄子老成一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后,去了洛阳。

  洛阳有个机会已经在向他招手。


3


  此时洛阳的最高行政长官、东都留守董晋,是一个老资格的政治家。贞元十二年(796)夏,驻扎汴州的宣武军发生叛乱,朝廷命董晋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汴州刺史、宣武军节度使,前往平叛。

  董晋赴汴州前征辟幕府,在洛阳赋闲的韩愈进入了他的视野。韩愈没有放过这次机会。他大概在贞元十二年冬跟随董晋到了汴州,担任董晋的节度观察推官。

  但好景不长,他马上再度感受到了经济拮据。从父兄韩弇遗孀韦氏携女来归,宣城方面也有家族成员来投奔,在汴州的韩家,一时人口骤增为近三十口,他一个人的薪水,要负担这么庞大的家庭开销,显然捉襟见肘。

  贞元十三年(797)十月初,当韩愈在汴州担任董晋的节度推官时,好友孟郊推荐了青年诗人、和州乌江人张籍来汴州。孟郊自己也于这年冬天赶来,投靠好友、宣武军行军司马陆长源。陆长源拿出一所清幽的房子让他去住,孟郊把这个幽居称作“青萝”。

  这时的汴州,以韩愈为中心,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文学沙龙。韩愈时常和孟郊一起讨论古文之道,李翱、张籍两个弟子时常侍奉于前,并参与讨论。李翱入门比张籍稍早,是前一年从徐州投奔而来。

  对这两个门人,韩愈各有一番评价:李翱悟性好,文章做得也好,但家贫事多,终未能完成学业。张籍年长于李翱,学写文章迟,只学一二年就写得和李翱差不多好了,但争名之心重,尚不能安于寂寞之道。

  张籍“性诡激”,易冲动,跟着韩愈学古文,常有顶撞之语,说韩愈“尚驳杂无用之说”,劝韩愈多著书立说,弘扬古道。对这个生有反骨的弟子,韩愈不怒反喜,认为这正是有出息的表现。这一年汴州府试,韩愈为试官,特擢张籍为第一,荐送长安参加明年的进士试。

  唯独在孟郊面前,他可以畅言无忌。他说“孟生江海士,古貌又古心”,说孟郊“古貌”,或许是因为这个人五十不到却已面相苍老。但老孟那颗古典的心,在这个浮泛的时代里是多么难得啊!在一首《醉留东野》的杂言诗里,韩愈写道,他为自己和孟郊并生于同一个时代感到幸福,跟孟郊的杰出才华比起来,自己好比是小草依附长松,但他愿意一生“低头拜东野”,如果孟郊是龙,他愿意变身为云,四方上下追逐孟郊。真个是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去。


4


  贞元十五年(799)二月,董晋去世,宣武军行军司马陆长源知“留后”{1}。陆长源早就看不惯汴军军纪散乱,想要着手整顿,哪知尚未措手,就被骄兵悍将杀死。兵乱发生前数日,韩愈已与董晋的一个儿子扶丧西行,得以幸免。

  韩愈留在城里的家人仓促离汴,衣服用具全都丢弃不取。好在他们最后都逃了出来。妻子卢氏和一大家子人,“乘船下汴水,东去趋彭城”,一番折腾后,全家终得汇聚,暂寓于徐州符离。

  此时,张籍刚刚在长安进士及第,还来不及曲江看花,就闻听了九百里外的汴州兵变的消息。得知韩愈护柩西去堪堪逃过一劫,张籍出了长安就赶往徐州。

  张籍从长安到徐州时,已是贞元十五年夏天。此时韩愈尚未正式入张建封幕,正在去留不定的观望阶段。张籍在徐州逗留月余,辞去时,韩愈有诗送之。当时韩愈惊魂未定,一百四十行、八百余言的五言古诗《此日足可惜赠张籍》,详细叙述了他仓皇避乱投奔至徐州的惨痛经历。

  他说,听到张籍高中进士的消息时,他正在为董晋奔丧。悲哀中接获喜讯,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该悲还是喜。那一日是他离开汴州的第四日,夜宿偃师城西,就听说了汴州兵乱的消息,没断奶的幼女的啼声就宛在耳侧,绕墙彷徨半夜,也想不出一个齐全的法子来。

  所幸过了一段时间,有人从东边传来消息,说他的家眷幸运地免遭殃祸,已经乘坐汴河的船,向东赶往彭城方向去了。他护丧到达洛阳后,便借道盟津而行。

  接下来,韩愈一一细数途中艰辛:在汜水等候渡船迟迟不来的绝望;夜渡黄河时,船搁浅在了中流的浅滩上,惊涛骇浪像是要把他裹挟而去;经过郑州的时门下休息,水下如有龙争斗。

  再一路向东行经陈州和许州,到了二月底,才来到了徐州城南。上船拜见兄长,所幸家人俱安,最后是张建封把他一家子安排在徐州城的睢水北岸住下来。

  叙述完这段历险故事,他对张籍说,我每天都盼望着你能来,你好像知道我的心意一样:“日念子来游,子岂知我情。别离未为久,辛苦多所经。”


5


  初到徐州的大半年,是韩愈一生中最为压抑的日子之一,他把自己比喻为一只孤独的鸣雁,毛羽摧落,徘徊反顾,又幻想着身上长出一对大翼来,如云一般托举着他飞离眼前这铁笼子。

  张建封终于作出了决定。他需要韩愈这块活的广告牌,树立起自己礼贤下士的形象。这时已经到了贞元十五年秋,韩愈去向张建封辞行,张才正式向他发出了入幕邀请,任命他为节度推官。

  做客卿与做下属完全不一样,一正式入幕,规矩立马多了起来。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节度使衙门严苛的作息规定。刚到任,一个小吏就跑来告诉他,一早到署上班,傍晚方可回家,除非疾病或遇有特殊事故,中午不准外出。

  这让韩愈大为不满,向张建封上书,说如此刻板的作息时间他无法遵守,如果强迫他这样做,“必发狂疾”。他建议把工作时间改为早晨五点到班,干到上午九点,下午三点到班,到七点,中间须有午休和回旋余地。

  从客卿转为幕僚,看似有了一个正式的身份,却时刻要面临尊严的丧失。在徐州,韩愈有一首《海水》诗,自嘲不过是小鱼、小鸟,鱼鳞不足一寸,鸟翼展开来不足一尺:“我鳞不盈寸,我羽不盈尺。”他说,辽阔的海水经常大波汹涌,邓林的风涛也很猛烈,并不适应我生存,暂且先离开吧!等到我的鳞和羽翼长大,足可以抵挡风浪了,再像鲸鱼和大鹏那样回来吧。

  这年冬末,韩愈奉张建封之命“朝正于京师”。同年进士欧阳詹为国子监四门助教,想在四门馆里为他谋一个教职。后因欧阳詹去世,此事不了了之。

  京师事一毕,韩愈又回了徐州。初春黄昏,他走在泗水堤岸上,四望无人,唯见衰草黄落,夜卧孤舟,竟无一条计谋能得施行。《暮行河堤上》:“暮行河堤上,四顾不见人。衰草际黄云,感叹愁我神。夜归孤舟卧,展转空及晨。谋计竟何就,嗟嗟世与身。”他暗自发问,这世间真的没有一条容我走的路了吗?


6


  过了新年,张建封六十六岁了。张建封的身体一直不太好,手下将帅又虎视眈眈,设若遭遇不测,武宁军焉知不会像宣武军一样发生叛乱?经历了汴州之乱的韩愈早已噤若寒蝉,他生怕全家再陷在里面,离开徐州的念头越来越大了。

  三月,韩愈给孟郊发去一信。信中述及去春以来遭遇,并谈到下一步计划,准备秋天辞职,带着一家子浪迹江湖去了。“到今年秋,聊复辞去,江湖余乐也。”又说李翱将来徐州完婚,迎娶他的亡兄之女,张籍在和州居丧,日子也过得很穷苦,望孟郊接信后速到徐州一聚,如果嫌路途太远,可以坐船来。“自彼至此虽远,要皆舟行可至,速图之,吾之望也。”总之要老友速速来徐州一见。

  信末又说自己虽只三十四岁,却牙齿松动,视物模糊,竟是有了未老先衰的迹象了。

  贞元十六年(800)五月初,韩愈交上一纸辞呈,带全家和新婚的李翱夫妇离开徐州,沿泗水至下邳(今江苏睢宁县西北),计划从下邳西行至洛阳。

  就在韩愈行至下邳、和故友重逢于当地名胜清泠池时,他身后的徐州,一场预料之中的动乱已经发生。五月十五日,徐州城头树起反帜,张建封的部属们拥戴故主的第三个儿子张愔发动兵变,皇帝派出军队去平叛,徐州兵居然把官军给打败了。

  六月,韩愈抵洛阳。对于张家在张建封死后继续据有徐州之地,韩愈没有发表只字议论,对张建封的死,他也没有作诗哀悼,似乎是以嫌隙终其交谊了。

  此时,他那个家比以前更庞大了。不久前刚收留了侄子韩老成一家,加上乳母奴婢,家族成员已逾三十人。年轻时在长安,再怎么苦,出入还有一匹老马可乘,现在是连驴也坐不起了。

  解脱之法,唯有西去长安再次求仕。来不及等到过年,寒冬腊月,他就冒雪去了长安。


7


  孟郊参加了同一年的吏部铨选。开春,公布中选者名单,孟郊得授溧阳尉,韩愈落选。

  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,李景俭、侯喜、尉迟汾三人陪同韩愈游洛北惠林寺,又去寺院附近的温水垂钓散心。在河边从平明坐到黄昏,忙活了一整天,他只钓上几条小鱼,联想到近年遭遇,他觉得自己在功名的河里也是一个徒劳者。

  手气这么不好,他说自己真该逃入箕山颖水去,但还是勉励侯喜,你还年轻气锐,要钓到大鱼,还是要到大江大河里去:“君欲钓鱼须远去,大鱼岂肯居沮洳。”

  四人在寺中宿过一夜。进寺的小路山石坷坷磊磊,行走甚是吃力。到寺已是黄昏时分,但见蝙蝠窜上飞下,纷纷不已。还没安顿好,一众人拥出堂前,坐在已经微凉的台阶上,欣赏院子里的花木。那是经过韩愈处理、稍微变形的一个世界:


山石荦确行径微,黄昏到寺蝙蝠飞。

  升堂坐阶新雨足,芭蕉叶大栀子肥。

  僧言古壁佛画好,以火来照所见稀。

  铺床拂席置羹饭,疏粝亦足饱我饥。

  夜深静卧百虫绝,清月出岭光入扉。


  雨后的芭蕉叶着魔似的抽长,栀子花瓣出奇地肥硕,浓郁的香气一阵阵袭来。菜饭已经摆上,床也铺好了,连席子都拂拭干净了。虽然疏食简单,但他们饿了,吃得都很香。与这些日常的叙述同时出现的还有古怪的一幕,寺僧举灯带他们去看寺壁的佛画。火把掠过壁画,乍现乍灭,阴怪万状。

  入夜,虫声渐歇,从山岭上照进古寺的月色仍是一片清泠。诗到此写的是寺中一夜,一切都似乎被幽介孤异的气氛笼罩。

  离寺早行,其时,雾气很还重,烟霏满目,几乎辨不清路。俄顷,朝阳初露,纷红骇绿,整个画面突然明亮起来。但见溪涧两边的松树和枥树,都是十围以上的古树。一众人继续穿行于溪边树丛,听着泉水淙淙,迎面清风拂衣,他们索性脱了鞋子,提起裤管,赤足淌过溪涧。

  韩愈终于生出“人生如此”之叹。他不想再被牢笼控制,一颗心在自然的召唤下时时欲飞了。于是,他留下了这样一个倔强的姿态:“当流赤足踏涧石,水声激激风吹衣。”


8


  本年冬天,韩愈冲风犯雪,再入长安参加铨选。这一次,由于事先得到祠部员外郎陆傪的关照,他终得授四门博士,一个隶属国子监的教职。

  得了授官,生活总算有着,贞元十八年(802)春,韩愈告假赴洛阳,接来了妻子及家人。据李肇《唐国史补》记载,韩愈接上家人去长安途中,经过华阴,“韩愈好奇,与客登华山绝峰,度不可迈。乃作遗书,发狂恸哭。华阴令百计取之,乃下”。

  这山顶发狂痛哭的一节,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开来的。许多人都以为,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在韩愈身上,但从韩愈日后回忆来看,他确曾在华山绝顶经历过一次冒险。他总是有着无限的好奇心,但对“好奇”会带来什么后果又缺乏判断,这种轻率伴随了他一生。

  贞元十八年(802)冬,御史中丞李汶荐举韩愈做了监察御史,与他同官的是小他几岁的刘禹锡和柳宗元。

  但三人的关系并不如表面的亲密无间,韩愈引刘、柳为知己,刘、柳为新兴的政治势力王、韦集团所看好,与他的交往是审慎而有保留的,而韩犹未察觉,这或许是御史台时期三人关系的微妙处。

  韩愈在监察御史这一职位上只待了几个月。贞元十九年春夏间,京畿大旱,他因发表减税免租的谏言得罪京兆尹李实,被贬为岭南道连州阳山令,再一次行经二十六年前经过的南方大河。同贬的张署是御史台同事,一个高大威猛且有气骨的官员。


江盘峡束春湍豪,雷风战斗鱼龙逃。

  悬流轰轰射水府,一泻百里翻云涛。

  漂船摆石万瓦裂,咫尺性命轻鸿毛。


  此时已经到了春天,他们行过连江贞女峡,但见江水盘旋曲折,带着初春才有的浩大声势呼啸而过,声震峡谷,有如风雷相搏击,他觉得自己就像激流中的那艘船,为行过了这雄奇之境,也可以轻死生了。他身上勃勃于焉的生命力,使他不计较于一时一地之得失,《贞女峡》这首诗的力量,正在于人类的脆弱与大自然对比所形成的张力。

  这也是他在途中一再勉励张署的,切莫把性命断送在这炎瘴之地啊!你不见粗大的筼筜竹子还在不断长出纤纤嫩竹,羊踯躅在无人处正开出艳丽的繁花吗?

  与一年后移官江陵途中涉过阳溪时的《宿龙宫滩》相对照:“浩浩复汤汤,滩声抑更扬。奔流疑激电,惊浪似浮霜。梦觉灯生晕,宵残雨送凉。如何连晓语,一半是思乡。”“江盘峡束春湍豪,雷风战斗鱼龙逃”描写的是河水的力量,“奔流疑激电,惊浪似浮霜”诉诸感官的,则是河水的速度。

  这些诗,成了他生命的本真意趣的发扬。因为他不回避情感。喜怒、窘愁、忧悲、愉佚、怨恨、思慕、酣醉、无聊、不平,这些或正面或负面的情感,在他看来正是文学生成的全部动机。


9


  以后几年里,时间仿佛被加速度挟持了。任江陵府法曹参军仅半年,元和元年(806)六月,韩愈被召回京,权知国子博士。元和二年(807),分司东都,再任国子博士。元和五年(810),任都官员外郎,授河南令。元和六年(811)夏,入朝为从六品上的职方员外郎。一直到元和七年(812),他仍是个国子博士。官秩没有进步,人却老了一圈。自贞元十九年三十七岁被贬阳山,兜兜转转过去了八年。

  这八年里,日子过得怎么样呢?一个字:穷。在连州为阳山令,是“酸寒何足道”,到了江陵府为法曹参军,是“掾俸之酸寒”。做了国子博士,俸禄也不见高,只有俸钱四十贯。后来分司东都,日子仍不好过。而且自从另一个堂兄韩俞死后收留其遗孤,这个大家庭的人口又急剧膨胀了。有时他自己也搞不清,家里吃饭的到底有多少张嘴。

  “冬暖而儿号寒,年丰而妻啼饥”,这是国子监的学生们取笑他这个国子博士的。还有更窘的时候,贾岛要回范阳去了,想好要送一个伴手礼的,临头竟无一样东西可赠。

  不只他一个国子博士在过紧日子,三省清望之地,那些看上去人模人样的郎官、正字,那些基层政府的丞、尉、参军,也都秩微俸薄,挣扎在温饱线而已。可是既为京官,自然不能像节度使判官那样有大笔灰色收入。那就熬吧,熬到做了郎中、侍郎,好日子就会向你招手了。

  这一天已经不远了。在韩愈的经济生活中,元和八年(813)是一道岭。之前是愁云惨淡,翻过岭到了山的那一边,等着他的是一大片滋润日子。这一年他因上了一篇《进学解》,被宰相李吉甫、李绛、武元衡等人看中,提拔为从五品上的比部郎中。元和八年(813)起,升任郎官的韩愈开始出现在丹墀之下佩玉叮当的大臣们的行列中。他数度黜迁的命运终于迎来了起色,他推进古文运动的成绩也获得了国家最高层的首肯,尽管这一切来得有些迟。

  元和九年(814)十月,以考功郎中兼史馆修撰。十二月,以考功郎中兼制知诰,领人事选拔和草令诏命之职。能应此职者,已是朝内公认的文章大家。再两年,元和十一年(816),升为位高权重的中书舍人。本来还可以继续往上升,只因遭了个小挫折,被降为太子右庶子。

  此后约十年间,一直到五十七岁去世,他还要擢升为阶位更高的、权职更大的兵部、刑部侍郎、吏部侍郎、国子监祭酒。文学地位也水涨船高,成为青年导师、文坛领袖、象征主义大师,仰之弥高的一代文宗。经济收入方面,除了丰厚的俸禄,他还可以倚仗文名靠为人写碑铭获得不菲的一笔收入。尽管这中间还会有一些命定的波折,比如贬往南方的潮州担任刺史,总体上他已经与贫穷告别了。

  除此之外,他的诗歌还告诉我们,他是一个隐秘的摩羯座,垂钓爱好者,李白杜甫的狂热崇拜者。他有牙病,适度饮酒,极度不喜海鲜。爱议论,爱较真,喜欢赌一把。总之,他的外表看上去虽有点严肃,实际上浑身上下充满戏谑的精神。

  从此他的诗文中很少提到贫穷,他好像真的把贫穷送走了,把这两个字从他的人生词典中抹去了。


注释:

①中晚唐时,节度使、观察使缺位,由其亲信或子弟代行职务者,称节度留后或观察留后。

 ……

(全文请阅《长江文艺》2025年第7期)


责任编辑:喻向午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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